话剧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 摄影/塔苏
(相关资料图)
话剧《变形记》摄影/大壮
导演李建军
话剧《变形记》 摄影/大壮
话剧《世界旦夕之间》 摄影/刘璇艺
话剧《变形记》 摄影/大壮
有评论说,李建军是频繁出现在戏剧学生论文中的人物,是中国当代剧场艺术的重要实践者。他导演的“后人类”三部曲自6月底至8月初在北京陆续上演,三部曲改编自文学及影视经典《世界旦夕之间》《变形记》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。
7月17日,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了话剧导演李建军。采访地点安排在美术馆附近的话剧排练中心,在走廊的最后一间排练室,李建军导演独自一人坐在那里,原本以为这是异常静谧的场景,结果隔壁正在排练的剧组不时地传来声音,一个演员高喊着:“我在这儿!我在这儿!”望着排练厅镜子里面空荡的环境,再看看窗外40℃的高温天,有一种和李建军导演正在舞台上的错觉,我们的对谈就此开始。
《世界旦夕之间》
我必须改编得更加直白甚至有些像短视频中的“三分钟看完电影”
北青报:很遗憾没有赶上六月底“后人类三部曲”的第一部《世界旦夕之间》北京场的演出。《世界旦夕之间》是德国导演法斯宾德的一部冷门的类型科幻电影,您为什么会将这部鲜有人知的影片搬上话剧舞台呢?
李建军:我很喜欢法斯宾德,但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有这部电影。疫情期间,我在家看书和老电影的时候,才偶然间知道了《世界旦夕之间》,观影体验和你一样,觉得挺沉闷的,但是电影中讲述的一种应用高端技术架设微缩世界的电子怪物,和近些年“科技热”的技术话题关系很密切,我也感兴趣,所以想要把它改编成电影。
后来经过查阅资料,并且和法斯宾德基金会沟通,我们知道法斯宾德拍摄这部电影只用了四十多天的时间,等于是为了挣钱,接了私活,给当时的电视台拍摄了这部电视电影,分上下两集播出,所以我们现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觉得很仓促,人物关系也不清楚,制作也较为粗糙。但是在2015年“科技热”再次兴起的时候,柏林国际电影节找到法斯宾德基金会,要将《世界旦夕之间》修复成数字电影,当时法斯宾德基金会也很惊讶,认为该电影实在太小众了。
这部1973年的电影仍旧对当下产生着影响,电影改编自伽洛耶在196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《三重模拟》,但我选择改编的故事是法斯宾德的电影。这部小说和电影影响了许多经典,包括电影《异次元骇客》,以及我们熟知的《黑客帝国》。
电影《世界旦夕之间》的这些遭遇,让我觉得它可以作为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献,其很强的文学性在改编的过程中可以产生戏剧的实践性。当然,我选择改编这部电影是具有偶然性的,毕竟如果在疫情时我没有看到这部电影,有可能就会选择改编《索拉里斯星》了。
北青报:话剧《世界旦夕之间》已经在北京演完了,据说您对故事几乎没有改动,而是在形式上作出了突破。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改编的?
李建军:对,我的改编方式甚至很像现在很流行的“几分钟看完某电影”的短视频。我在话剧开头就把电影剧情和人物关系非常清楚地讲明白,比如人物的逻辑动机是什么,斯蒂勒为什么在知道了人生已经是一个虚无的真相之后,还要作出某一种选择,这其实是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存在主义的逻辑。电影中有很多内心独白,而在舞台上我要把这些语焉不详的事情直接讲明白,不要让观众再费脑力去猜测,所以我必须改编得很直白,甚至用口号式、快读式的方式。
改编的形式,则是一种媒介的转换。就像我刚提到的将其作为一个文献,电影本身是胶片,而我们现在是让观众在剧场里直观地看到一次数字影像的制造过程。我们在舞台上搭建了绿幕,用来后期合成抠像,把原本电影中的背景剪辑起来,我们是现场拍摄,现场剪辑,现场合成,全都是数字影像。而且每一个电影场景的背景,也是转换成一种类似于游戏场景的数字影像,演员就在绿幕前完成表演。这是喜爱传统戏剧的观众所不熟悉的方式。
北青报:这种改编形式是您对“技术热”的一种回应吗?
李建军:其实要讨论的不是媒介的生死问题,而是人的生死问题,人和技术的关系问题。法斯宾德的《世界旦夕之间》讨论的是人还有没有自主性地创造一个未来,他们在当时想象出来的未来是人更加的没有自由,未来更加的暗淡,所以那是法斯宾德那些人很痛苦的思索,是反思“技术”,而今天则演变成一种狂欢,那么在改编形式上,媒介的转换则变成一种隐喻,人们在虚拟的数字世界中游戏,是今天的现实。
《变形记》
e人狂喜、i人恐惧、雅人生气
北青报: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是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,您在《变形记》的改编中,同样有这一体现,甚至讨论的是同一个议题。在舞台上,演员运用摄影机拍摄自己,让观众在投影中直观地感受人物的“变形”。
李建军:是的。不过我们在刚开始创作的时候,并没有直接出现运用媒介的构想。在剧场中运用影像,其起源就是在和日常生活中的媒介进行竞争。我们知道剧场很大,而人们早已习惯透过小小的屏幕去观看,当他们再次走进剧场时,演员和场景都变得很小。
其实在戏剧创作中使用媒介,在国内大概有十年的历史,以前我们在国外看戏剧的时候,看到这样的创作很羡慕,近几年,技术迭代突然间变得非常之快,所以今天像我们这样的独立剧团也可以很廉价地使用实时传输,完全负担得起。
不过,运用影像去创作改编《变形记》是因为我平时就会拍摄和记录,而对于这一经典文本的改编,影像只是提供了一个美学语言的逻辑。在改编《变形记》的时候,更能激起我兴奋点的是,如何把这个经典文本改编得更加中国化。我仍然坚持不论是电影还是文学,本身就是一个素材或是文本,我们把它们搬上舞台,还是要给今天的中国观众看。现在的中国戏剧观众里,三十岁左右的观众占据着重要的比例,这一人群的生活和面对的问题非常具体,我更想在舞台上和观众去言说中国人的生活经验和生活环境,我认为讲中国人自己的生活,才是最重要的。
确立改编方向之后,才会在舞台上想到如何发掘舞台语言和剧场的关系。剧场之于我,就是一个可以玩耍的空间。在这次的话剧《变形记》中,观众可以看到演员持有摄影机的多样的演绎方式,当格里高尔拿起摄像机的时候,他是谁?他作为一个虫子,拿起摄像机,在诉说自己的内心独白。那么还有他跳脱出来的时候,他作为一个叙述者,从角色中分身拿起摄像机,以及还有把摄像机放在一旁的时候等这样的处理,都是在剧场中慢慢建立起来的。
北青报:最初改编的时候就把男主角格里高尔的职业改成了快递员吗?
李建军:没有,最初我设想过医生、程序员码农这样的职业,但是在疫情的时候我们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快递员,他们早已深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,所以后来确定改为快递员的时候,我认为是非常合理且有趣的。
改编的时候,我有意去掉了一些情节性的故事,比如原著中的经理和房客都没有出现在舞台上,而且最开始的想法是把它变成一个独白体。现在观众看到的第一场戏,就是四个家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,当时他们就像四重奏一样,讲述着变成虫子的过程和快递员的日常工作和内心独白,这时候他们四个人是融为一体的,这是非常剧场的一种方式。另外,快递员的独白就像是虫子独白的附调一样,他们的独白是相互交错进行,我们把快递员的独白和小说的内心独白拼贴在了一起。在此之前,我们也去采访了快递员,与他们一起工作、聊天,去他们的宿舍采风,我也曾经拍摄过关于快递小镇的纪录短片,能够感受到他们每天行驶在路上去运输,像是中国经济动脉的毛细血管一样,所以这一职业带有当代中国的色彩,同时跟观众的距离很贴近。
北青报:除了快递员,您还把直播搬上了舞台,带有短视频网红直播的“变形”,戴上假发,添加美颜,甚至还让台下观众参与了互动。我当时在看的时候,作为一个社恐,身体几乎很想躲避这一设置。
李建军:这一形式属于“e人狂喜、i人恐惧、雅人生气”,你属于社恐的i人,但是你看现场很多社牛的e人玩得很开心,甚至都不想结束。不过,我在现场也看到过有观众直接愤然离席,因为他可能认为在天桥艺术中心这样的高雅艺术的剧场,怎么可以唱这种烂大街的《最炫民族风》呢,甚至还唱了这么长的时间。
北青报:那这位观众错过了一段非同寻常的结尾。
李建军:卡夫卡本身的文本有着更多的丰富性,因此也有着不同的解读角度。我们把结尾做了颠覆性的修改,在我们的舞台上,格里高尔最终因为变成甲虫误入直播间,引起网友广泛关注,最终成为一名虚拟主播,这仍然回到了刚刚讨论过的关于媒介的问题。
确定这样的结局也经过了好几次的修改,一是根据原著的结局应该是虫子入镜,破坏了直播,家人把它抛弃,虫子因此死掉;二是虫子变成了主播,成了网红,但最后死于数据和消费。但这样的结局我总觉得不太对,有一些伤感,甚至是矫情,可是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,它还不够有力量,会变成一种情绪化的感受。
我是在跟朋友聊天的时候想到了现在的结局,虫子的死则有了双重含义。格里高尔误入直播间,但是改变了命运,这是他的第二次变形,因为变形,而在心灵上又感受了第二次的死亡,这样的结局更加当代,甚至是我们在观看无数次奇观之后,确实应该如此的结局走向,这就是之前我提到的某一种“狂欢”。
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
当代戏剧更多地体现了时间性和现场性,我们要与观众面对面地讨论问题
北青报:您为何会选择改编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?
李建军:选择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充满了偶然性。我第一次读这本小说是在大学的时候,它1994年才有中文版,是我们当时的畅销书,但我只对其中的几个情节印象深刻。
话剧的工作方式是倒计时式的,是在演出时间之前一定要决定做什么,然后一步步地安排好,做充足的准备,确保准时上台演出,这跟小说家不一样,不是闷着头写完小说再去投稿和发表。所以,我在这个倒计时前,想到了这部小说的情节,很有冲动把它搬上舞台,比如玛格丽特为了给大师复仇,把莫文联大楼给砸了的情节。
这并不是一个特别理性的选择,因为改编这本书实在是太难了,我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,所以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是我最大规模的一出戏,演出时长总共三小时二十分钟,同时也因为演员还有时间等因素的变动性很大,特别是在疫情期间排练时,会出现演员不能来的情况,时间上要做很多临时的调整,这都是较为困难的地方。
北青报:所以,您做了哪些改动?
李建军: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省点劲做其他的戏,是不是能做更多的戏呢,但是因为非理性的原因我还是要做下去。在修改文本上,我几乎把故事聚焦在了大师和玛格丽特的遭遇以及最后的选择,而关于俄罗斯的文化和宗教背景的线被我大篇幅删掉了。
比如小说中他们赦免了敌人,得到了宽恕,最后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中去创作。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结局,充满着浪漫色彩。可是,在我看来,这一结局在我们的现实中显得太虚幻了,所以整个结局被改掉了,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结局:玛格丽特和大师最后回到了阿尔巴特街,回到他的生活中去了。我还是坚持把这样的文学改编成中国观众能够产生共鸣的、能够听懂的一个故事去讲述。
北青报:我在观看改编自经典文本的戏剧时,总有一种困惑,因为内心常有两种极端不同的声音,一是希望忠实于原著,尽量不做大篇幅修改;二是若要改编就要改得彻底些,观众可以沿着草蛇灰线去挖掘和探索剧情,甚至面目全非也没关系。那么,我到底该偏爱哪一类型的改编方式呢?
李建军:戏剧的特殊性就是它与时代结合得非常紧密。观众买票看戏,戏当然是给今天的当下的观众看的,今天的观众带有的困惑和问题都具有时间性,所以戏剧里到底要着重讲什么事情就变得极为重要了。
观众的观念也在不断地变化,以前的戏剧可能是以演员和文本为中心的,所以在戏剧学院会教导演什么叫二度创作,那么一度是什么?当然是文学,文学文本是直接拿出来可以阅读的。现在的观众也知道戏剧会讲我们当代生活的事情,这也慢慢演变成一种传统,比如布莱希特,如果演故事为什么要走进剧场呢?直接看文本不就好了吗?
因此,当代戏剧的价值就是要在剧场中很明确地提出一个问题,观众走进剧场是因为“现场性”,现场性的背后就是剧组要跟观众对话,我们要讨论今天的问题,我们的情感,我们的问题,我们要与观众面对面地讨论。比如某部戏在什么时候演,怎么去演,用什么方式去演,是否运用多媒体,还是在街头演,怎么去改编等问题,这都带有极强的“对象性”,这比作家的“对象性”还要强。比如有人说卡夫卡的小说是写给百年后的人,而做戏剧的人绝不会这么去想。
北青报:所以您总是会改编经典文学,让其具有当下的色彩。
李建军:改编经典文学文本不再是一个比原著等而下之的创作方式,改编对我而言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。因为观众知道这些经典名著,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很感兴趣,会想知道导演是如何改编的,所以我觉得我每一次选择改编文学名著,都是跟观众的一次共舞。
文/本报记者韩世容
供图/新青年剧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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